照片裏,我苦大仇深熱淚盈眶的笑容,緊挨着他那張莫名凶神惡煞的臉。
證件上,不光白紙黑字印着我倆的名字,還印着鐵證如山的身份證號碼。
“轟”地一聲,我眼前開始發白。
耳畔突兀傳來女人不卑不亢地示威:只要我活着當一天簡太太,你的腦袋就會綠一天。
緊接着,又響起男人冷冷地謔笑:給我戴綠帽子,不怕你們的龜兒子知道你是個婊子麼?
我看到簡亦凡壓在我身上,反扭着我的胳膊折磨我,拿煙頭燙我,硬往我嘴裏灌避孕藥。
腦海裏一閃即逝斷續模糊的畫面,和冒牌簡亦凡的臉交錯重疊。
我心頭橫生出一股恐懼,光速扔了手機,瑟瑟發抖、神志不清地縮進被子矇住頭,痛苦而混亂地咕噥:“我沒結婚!沒孩子!小凡不會那樣對我!我才十九歲!他才十八歲!我們什麼都沒有!什麼都沒有!”
冒牌簡亦凡沒動我,任由我藏在密不透風的被子裏胡言亂語。
小光頭卻賊心不死地拉扯我的被子:“蜜蜜,你幹嘛不認我和爸爸?你就那麼不希望我是你的小孩麼?你不會真的喜歡漂亮哥哥吧?”
“什麼漂亮哥哥?我不知道!”
惱怒地掀開被子,我推得小光頭一趔趄。
眼看小光頭要跌倒,我心口莫名泛疼,險些伸手去扶,幸而冒牌簡亦凡把小光頭抱進了懷裏。
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看見此情此景會突然哭起來,也不知道冒牌簡亦凡爲什麼會按響牀頭的急救鈴,我只知道,自己最後呼吸急促地再度失去了意識。
黑暗中,有個被拋棄的小男孩,不停聲嘶力竭地哭喊:“蜜蜜,你爲什麼不理我?你是真不記得我和爸爸了,還是不要我和爸爸了?” 清晨的陽光晃到我臉上時,我猛地驚醒過來。
記不清做了什麼夢,睜開眼,簡亦凡坐在我牀邊,眼底閃着細碎的光,看起來有點像……憂傷。
盯了我幾秒,見我不吭聲,簡亦凡小心翼翼地上前扶起我,同樣一語不發地把枕頭塞在我腰後。
我尷尬冷疏地偏過臉,避開他要摸我頭髮的手,問:“那個小光頭真是我兒子?”
簡亦凡的手頓在半空,呆住了,明顯是一副想問我記起了多少、又不敢貿然開口的樣子。
我主動告訴他:“我只記得六年前的事情了。”
作爲從小和簡亦凡一塊長大的人,我對他再熟悉不過,昨晚沒能第一時間認出他,純粹是無法接受半夢半醒間聽到的所謂失憶,不願認他。
但現在情況不一樣,我看到了結婚證,看到了那個叫我媽媽的小光頭。
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,那般撕心裂肺的哭喊,絕對不可能是裝出來的。
作爲從小到大最瞭解我的人,簡亦凡也沒什麼廢話:“他是我們的孩子。但他不叫小光頭,叫尹祈康。你親自給他取的名字。”
尹祈康?
隨我姓?
看來,昏迷前,我腦中浮現的對話和場景,絕非空穴來風。
結婚證上我苦大仇深的笑容,和簡亦凡凶神惡煞的表情,都不是我的主觀臆斷。
我冷冷挑眉,又問:“咱倆兒子都這麼大了,爲什麼會今年才結婚?”
沒錯,我記得,結婚證上的日期,是今年七月一號。
而且,我感覺得到,簡亦凡非常不希望我恢復記憶。
所以,他才會在我昏迷時,抱着我說我們終於可以重新開始了;在我醒來時,說我忘記的沒有一件是好事。
“尹蜜……”簡亦凡低低喚着我的名字,握住我的手,擺明了不願細說。
僵然地任他握着,我換了個問法:“你娶我,是因爲孩子,還是因爲愛我?”
如果他愛我,我會把他罵我婊子、喂我避孕藥,歸結成我倆小時候那種無所謂的爭執玩鬧。
畢竟,是我先說要給他戴綠帽子的。
可……如果他是爲了孩子,我會帶着孩子離開他,往後誰也別再禍害誰,給對方添堵。
似乎沒料到我會問這麼庸俗矯情的問題,簡亦凡先是愕住,隨後坦誠地朗然笑道:“我愛你。雖然中間這六年,咱倆因爲各種各樣的誤會分開過。但你相信我,我是真的愛你,我從四歲開始就愛上你了。”
其實,他這十幾年對我的感情,我隱隱知道一點。聽他親口承認,並不意外。
奇怪的是,我沒有半分震撼和悸動,甚至覺得他有些言不由衷。
不過,眼下這些都不重要。
至少,跟那個被媽媽遺忘的孩子相比,輕如鴻毛。
我了無語氣地說:“你到底愛不愛我、爲什麼會拖了六年才娶我,時間會慢慢給出答案。現在,帶我去見我兒子。”
被我的冰冷震住,簡亦凡片刻未曾遲疑,當即扶我去了特診病房。
站在病房門口,那個叫尹祈康的小光頭,臉色蒼白地躺在病牀上,眉目間的情緒,是與年齡截然不符的陰沉。一個年邁尼姑坐在他身旁,耐心地哄着給他喂藥,他卻固執地打翻不肯喝。
我扭頭問了簡亦凡最後一個問題:“他什麼病?”
簡亦凡憐憫又自責地說:“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,正在化療。前段時間出車禍撞傷了腿,所以走路才一瘸一瘸的……”
沒等簡亦凡說完,我已經推開了房門:“媽媽喂你吃藥。”
簡亦凡拉住我的胳膊時,我才發現,自己的聲音又哽咽又沙啞,抖阿抖的。
的確,我對這個病的名稱,完全一知半解,可光是聽到這麼小的孩子有白血病,還要化療,我就難受得想哭。
聽到我的聲音,看見我甩開簡亦凡走近,小光頭寂寞瘦小的身體微微一顫,仰起臉驚喜地衝我眨巴着眼睛:“蜜蜜,你終於來看我啦!”
心頭霎時被小光頭喜極而泣的笑顏秒殺得一片柔軟,我強忍淚水,撫過他光溜溜的小腦袋:“對不起,我是個不稱職的媽媽,居然連你都會想不起來,你原諒我好麼?”
小光頭無比天真懂事地攤開小手:“反正以後你越老記性就會越不好,我才沒辣麼多時間生你的氣呢。”
我稍顯生疏地抱住小光頭勸:“都是媽媽的錯,你別對尼姑婆婆這麼兇,我來喂你喝藥好不好?”
血緣這玩意兒,真的很神奇。
明明我一個大人聞起來都苦的中藥,在年邁尼姑又盛來一碗以後,小光頭居然鑽進我懷裏,配合地仰頭一飲而盡。
接下來的整個上午,小光頭都高興地偎在我肚皮上,蹭着我的胸口,死死環住我的脖子,生怕我離開半步。
我不忍心看這個乳名喚作康康的小男孩失望,即使胸口痛得受不了,也依然勉強抱着他,給他講故事、唱歌。
逐漸的,我的歌聲開始走調,眼前開始發白,胸口像被潑了一鍋剛燒開的油,汗水溼了衣裳和頭髮。
早已送走年邁尼姑的簡亦凡,忍不住上前試圖拉開康康:“蜜蜜還在生病,你先乖乖睡一覺,讓蜜蜜去換藥,休息休息。”
我條件反射地想拽回康康,告訴簡亦凡我沒事。
但還沒來得及張嘴,眼前的白已經轉爲了漫天的黑。
好死不死,我又第無數次地昏迷了。
意識徹底消散前,我模模糊糊感覺到康康在哭着搖晃我:“蜜蜜,我以後聽話、懂事、不亂跑了,你不要死阿!你希望我身體好、開心,我也希望你身體好、開心阿!”
根本沒機會解釋,自己沒死,黑暗的世界,便消失了聲響。
等意識重新開始復甦時,我也不確定自己是睡着還是醒着,沒力氣睜眼,沒力氣動,聽覺卻又格外敏銳。
一個理智誠懇的男人問:“你真不打算治好她麼?”
一個霸道固執的男人回:“廢話。現在還有什麼讓她恢復記憶的理由?”
“理由多的是吧?因爲孩子,因爲工作……”
“但我更害怕,她沒法原諒我六年前的逃跑,六年來的冷落,六年後的失控。”
“你隱瞞的話,如果她自己記起來,會更難辦。別這麼悲觀,人生沒你想的那麼絕望。”
“我從來沒有你說的什麼狗屁悲觀。甭管多絕望,我都不會放棄。因爲,我知道,後面指定還有更絕望的事等着我呢。上天從沒什麼好生之德,只有一條又一條的絕人之路。 愛恨羅曼史 有她和康康陪着,我必須得走下去。但我不會傻到主動幫她找回憶,給她又一次離開我的機會。如果可以,我寧願她一輩子都失憶。”
“小凡,你這麼極端地逼自己、逼尹蜜,真的是愛她麼?”
“當然愛!就是愛,我才會不擇手段地去搶、去偷、去騙、去哄、去留。她的幸福,必須由我來給。我不是像你這樣的聖人,非要等到一切已成定局,再讓她陪我在後悔和痛苦裏,苟延殘喘,度過殘生。”
無法贊同霸道男人自私的愛情觀,我激動地乍然轉醒。
視線往病牀邊掃去,除了白襯衫敞到胸口露出鎖骨的簡亦凡,還有一個西裝筆挺身材欣長的眼鏡男。
簡亦凡頭髮蓬亂,滿頭的汗。眼鏡男舌尖輕劃過脣瓣,深情的視線……簡直可以用媚眼如絲來形容!
浮想聯翩,我清了清嗓子,尷尬訕笑:“咳、咳,你們……要搞基……可不可以別在我的病房裏?”
“瞎說啥呢?這是肖勇旭,咱們公司的股東兼法務。”簡亦凡白皙修長的手,輕輕揉亂我的頭髮,眉眼彎彎,笑容寵溺,像極了六年前。
可我知道,我們一定早已不是六年前的關係了。
不然,他不會說自己逃跑、冷落、失控的鬼話,更不需要不擇手段、用偷用搶、靠哄靠騙留住我。
實在太過瞭解簡亦凡,我比誰都清楚,他這六年,一定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,把我傷到了體無完膚的地步。
周身籠罩着冰冷寒霜一般,我本能地推開簡亦凡的手,睨向那個叫肖勇旭的男人。
許是被我如刀的視線驚着了,肖勇旭拋下一句:“公司的事明天聊,我先撤了。”旋即腳底抹油地開溜。
病房裏,又只剩下隔着六年時間海的我和簡亦凡。
我吸氣,直愣愣地盯着簡亦凡:“康康我見過了,剛剛你和肖勇旭的話我也聽到了不少。我現在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,而且我答應,願意爲了康康相信你一次。但只有一次,你必須說實話。否則,如果我以後發現你撒謊,老婆兒子你都會沒有。甚至,連跟我這十幾年的情分,也會一起走到頭。”
簡亦凡憾住半晌,終於困惑地凝着我,勉爲其難地開了口。
“六年前,你被下藥那天,咱倆發生了關係。你也知道我媽是個什麼樣的人,當時爲了保護你,我選擇了逃跑。中間的六年,我生了場大病,沒敢聯繫你。可最後實在熬不住,病沒治好我就回來找你了。因爲有病,所以我有幾次控制不住對你動過手。”
說完,簡亦凡如履薄冰地瞟着我,眼神閃爍,心跳極快,襯衫領口不住地狂亂顫動:“可能我一大男人說這話特不要臉,但……你能看在我是爲你好的份上,原諒我麼?” 聽簡亦凡輕描淡寫地把六年前的衝|動、六年間的離棄和六年後的虐待,言簡意賅地歸結成一句爲我好。
我暫且忽略了他的言辭閃爍、欲語還休,避重就輕地淡聲問:“你確定只是對我動過幾次手而已?”
簡亦凡猶豫幾秒後,沉重地點了點頭。
我又問:“幾次?”
簡亦凡眼神晦暗地反問:“幾次重要麼?你還想打回來?”
我笑:“該打的,我自然會打回來。該綠的……我也自然會綠回來。”
捕捉到我字裏行間隱含的質疑,簡亦凡Xiong口一窒,破釜沉舟般咬緊了牙關:“我從來沒在那事兒上對不起你。實話跟你說,我這六年得的是忄生功能障礙,到現在都沒好利索,只對你有反|應。別的女人就是用嘴嘬、用手Lu,我也石更不起來。”
編出這種怪病,有點過了吧?
不過,我本來就是想知道,他除了打我,有沒有更深地背叛傷害過我。
看他的樣子,似乎不像裝的。
我脣角溢開淡淡的笑花:“好,爲了康康,我信你一次,也原諒你一次。過去的事情,既然我記不起來,也沒必要進行毫無意義地追究,咱倆來日方長。但你記住,從這一秒開始,如果你再敢動我一根手指頭,離婚,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。”
“明白!往後我再弄疼你一下,你就抽我,往死抽我!”
簡亦凡信誓旦旦地嚷着,張臂給了我一記濃烈而窒|息的擁抱,把臉深埋在我肩頭。
他熾列的心跳,緊壓在我Xiong口,猛如擂鼓的搏動,震得我一陣絞痛。
我輕輕掙|扎:“你現在就弄疼我了!”
“我錯了,你好好歇着。”簡亦凡鬆開我,連連後退,表情簡單直白,誠懇得一塌糊塗。
我傲嬌地重重冷哼一聲:“知道要讓我歇着,還不趕快出去?看你下次還敢再弄疼我!”
哼完,我固執地閉起眼睛,卻沒聽到簡亦凡離開的響動。
高超地偷偷把掀開一條細縫,我看見簡亦凡垂着頭,委屈得像個四歲小孩一樣靠牆站着。
顯然察覺出我充滿牴觸的偷窺,簡亦凡嘆口氣,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了病房。
他走後,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。等再睡醒,每天都有人來看我,一個接一個。
先是那個年邁尼姑來,跟我說她是簡亦凡的奶奶,尹爸爸的媽媽,在我小時候也照顧過我啥啥的。
好在我沒失去六年前的記憶,隱約記得,當年簡亦凡和簡瞳回尹家那會兒,的確有這麼一號人物。
年邁尼姑告訴我,康康的白血病,是遺傳癲癇併發症。剛住院的時候,我要每天在醫院陪護,簡亦凡又要忙着拓展公司業務,沒人穩定後方。所以,簡亦凡才打電話去廟裏,請來了最疼他的奶奶,幫忙在家給康康做飯。
“起先小凡不敢讓你知道他找了我,怕你覺得我和他媽是一夥的,對康康不好,一直讓我躲着你,說請的是保姆。你看,小凡這孩子多在意你阿,連我這個奶奶都捨得委屈,連他自己的親媽都敢得罪。”
敘夠了舊,年邁尼姑開始抓着我的手,像所有慈藹的奶奶婆一樣,放低姿態和我套近乎。
“當然,奶奶也知道小凡有時候脾氣不好。以後他要真惹你不高興,你就找奶奶。他媽管不了他,奶奶在他那說話還算好使。總之千萬別總吵架、總把離婚掛在嘴邊。我們老人不指望你們大富大貴,就盼你們一家三口能把日子過好。”
即使根本不明白簡瞳做了什麼,可奶奶都這麼說了,我也不能當不懂事的晚輩阿。
於是,我說:“奶奶,您放心。我比誰都願意看在康康的份上,跟小凡好好過下去。只要不是什麼原則性的問題,他偶爾脾氣差一點,我完全是可以包容體諒的。”
尼姑奶奶安下心,見窗外天色擦黑,囑咐我好好休息,讓我別太惦記康康,說康康有她照顧,就走了。
然後,第二天來看我的,是簡亦凡的姥姥,簡瞳的媽。
當時別提多尷尬了。
我和簡亦凡剛在康康的病房吃完晚餐,回到我的病房,簡亦凡就脫下西裝外套,大喇喇地躺到了我身旁。
窄小的單人病牀,來自異性的獨有氣息,在耳鬢輕輕廝磨,一雙手臂已經毫無預警地環住了我的腰。
我的臉,正對着他白T恤敞開的深V領口。
他露出的小半部分胸肌,在我眼眶裏狂跳。
整個人生還停留在初吻階段的我,渾身僵然,顰了眉頭:“你幹嘛?”
“你說呢?”簡亦凡纏我在懷裏,支着胳膊對我笑,挑豆意味極濃地用腳蹭了蹭我的小腿。
我起了滿身雞皮疙瘩,卻還要竭力佯裝鎮定地伸手推他:“別這樣。我連爲什麼會跟你結婚,爲什麼會生下康康都不記得了……”
“可你記得自己六年前就很愛我,不是麼?”簡亦凡的脣角微微勾起,一副教人氣結的輕|佻,“我知道,你覺着我不希望你恢復記憶。現在,我從幫你溫習咱倆的關係開始,讓你相信我有多愛你。”
話落,他反掌扣住我的後腦勺,不遺餘力地狠狠封住我的嘴,輾|轉在脣|齒間,盡情糾|纏。
直到幾乎掠去我的全部呼吸,他才離開我的脣。
那句伴隨着倉皇喘|息的:“我不需要這樣證明自己的愛情!”
簡亦凡失聰般沒聽進去。
全然不顧我的推|拒撲打,他按住我的雙手,用無數個細碎如雨點的淺吻,從溫柔到激|狂地漸次落在我的額心、眉頭、眼角、鼻尖、臉頰、下巴、脖頸……
平靜的心湖,逐漸掀起了驚濤駭浪。